1947年初春,一个女孩降生在海陵岛那洋村的一户人家。当接生婆报出“系个妹仔屎”(“妹仔屎”是当地对女孩子鄙称)消息的那一刻,翘首等待的奶奶马上黑沉了脸,随即吩咐一个静候在旁的妇人:“把她抱走吧!”那妇人马上欣喜地走近产床边伸手要抱走女婴,但产妇舍不得,紧紧地搂着孩子,泪流满面……
按当时当地的习俗,女孩子长大出嫁时,娘家要支付一笔价值不菲的嫁妆;待出嫁女生了孩子,当孩子满月、周岁时,娘家都要做很多煎糍、麻蛋(用糯米粉做成的小圆球,裹着糖粉油炸)、鹅仔(米粉包馅做成的点心,炊熟后外形像小鹅),用一对大竹箩装了挑到女儿家,叫做“担满月”“担对岁”。那个时代的人家普遍孩子多,如果有几个女儿出嫁,每个女儿又生养三四个孩子,娘家就得接二连三地做着这些事,既费财又费力。因此当时村里的重男轻女思想很严重,都把女孩叫做“赔钱货”。女婴上面已有两个姐姐,在产妇怀孕时奶奶就指着她的肚子说:如果还是女孩就送人!其实,奶奶一早已找好了人家,据说那家人还为女婴起好了名字,就叫“阿爱”。但产妇死活不肯松手,奶奶没有办法,只好差人去找在广州中山大学读书的儿子征询意见。儿子的回话是:“既来之则安之,留下吧。”
那个差点送人的女婴就是我。是我的父母摒弃了旧社会男尊女卑的思想,把我留在了他们的身边,使我和其他姐妹兄弟一样享受着亲生父母的疼爱。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父母的养育之恩!
1949年3月18日,妈妈给我们生了一个弟弟。全家人欣喜若狂。当年9月,阳江解放,仅仅半岁的弟弟竟然开口叫了一声“妈”!
那时候,父亲在广州求学,母亲带着我们几个孩子在乡下家里,与父亲聚少离多。99岁的老母亲现在都还记得,父亲当年追随王力先生,放弃了原来就读的广东省文理学院学籍,因报考中大语言学系而没能回家过年,曾经寄回一封家书,里面有一首诗:
“绿肥红瘦别乡园,转眼韶光又岁阗。王粲登楼时有感,团鸾岁聚梦中圆。”
解放初,家里的日子过得很艰难。但父亲还是专心读书,认真做他的学术研究。1951年秋天,父亲在中山大学读研究生毕业,毕业论文是《阳江话研究》。因成绩优秀,他毕业后被安排留校任语言学系助教,在王力先生的直接领导下担任《现代汉语》教学任务,并参与王力先生主持的《现代汉语》讲义的编写工作。同年12月30日,父亲在《光明日报》语言文字副刊上发表了《广州方言语法的几个特点》一文。
1953年7月,母亲终于获批准带孩子上广州。临行前,母亲问人借了5元钱,然后带着我们4个孩子(最大11岁,最小4岁),步行到海陵渡口搭船过海再乘车到了阳江县城。本来已经约好由父亲一位同学带我们上广州的,不巧遇到阳江工商业主要开大会,在城里开店铺的那位同学不敢请假。无奈之下,从未出过远门的母亲决定自己带着我们踏上了赴省城的旅途。
我们先坐汽车到江门,再买到半夜两点的最便宜大舱票,坐船到广州。妈妈背着梦中的小弟,提着个大包袱;大姐一手拽着妈妈的衣角,一手拉着二姐,二姐拉着我,一串人下了轮渡踏上了陌生的省府大街。按照那个爸爸同学讲的路径,母子5人走走停停,终于找到了在大德路400号冯尚宽的家。冯尚宽是父亲的小学同学,因为他的妻子也是那洋村人,父亲便教我们称他为“姑爷”。姑爷很热情大方,虽然家里孩子多,住得很窘迫,但他还是为我们母子5人安排了休息的地方,还给我们每人端来了一碗粥。
父亲闻讯从中大赶过来,接我们来到东皋大道一间小屋里,这是一位同事借给他的。屋子很小,只有一张床,我们小孩就打地铺,虽然睡觉时会有老鼠在旁边窜,但我们还是非常开心,因为终于能和父亲在一起了。
后来我才知道,当时的父亲正在写《祖国的文字》一书。父亲写文章时喜欢咬文嚼字、反复推敲,经常把一篇稿改得无处下笔了,就让妈妈帮他抄正,他再推敲、修改。住区派出所常会有民警巡逻,他们多次发现在这间简陋得连桌子都没有的小屋里,一个衣着扑素的妇女坐在小凳子,全神贯注地趴在床沿上抄写文章,那娟秀整洁的字体,抄的正是《祖国的文字》的草稿。民警深为这一幕感动,不到三个月就为我们一家5口办好了广州户口。这让住区的其他人羡慕不已,都说“我们来了快三年啦,还没能入户口呢!”
不久,中大领导在学校宿舍区大钟楼的三楼腾出了一间房,让我们搬到那里,因为房子小,父亲还在教师宿舍住着。有位邻居我母亲称她为梁太的,一看见母亲买了点鱼肉,或者食品比平常丰富些,就笑着说:“黄先生今天要回家吧。”
又过了几个月,我们搬到慧福西路一家的三楼,那里有两房一厅和厨房卫生间,父亲终于可以跟我们住在一起了。
我们上广州的一年里,经历三次搬迁,居住条件越来越好,父亲因此感到非常舒心,它的事业也开始取得了成功。在这一年里,他发表了论文《评谭正璧的〈基本语法〉》,与别人合写了《评〈语法讲义(初稿)〉》,在大学图书供应社出版了《普通话读本》;最可喜的是,《祖国的文字》也经中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!这是他在正式出版社出版的第一本著作。后来回顾,1953年应该是父亲人生中的第一个创作高产期。
1954年8月,因全国高校院系调整,父亲带着我们举家,与王力、岑麒祥、周达夫教授,以及近百名学生一起调往北京大学。
黄绮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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